【澄羡】春意深(十五)
十五、覆辙
江澄和江枫眠的关系一向不好,府上的人都知道。
好不容易在少爷被劫匪绑架之后,底下人以为父子俩许是懂得了珍惜和成长,关系终于有所好转。
却不知最近少爷犯了什么事,竟引得大家主大怒,把人绑了扔进柴房。
从前再如何,父子俩也只是口头不对付,第一次这样动手。
坏事成双,这时夫人病了一场。老爷虽气少爷却舍不得让夫人忧心,吩咐下人三缄其口,让夫人好好在院中养病,不要去打扰他。
一时之间,底下人都在羡慕夫人得到的宠爱,猜测少爷所犯的事,只有老爷清清白白。
三日后,柴房的门终于打开。
江澄靠在柴堆上,闭着眼睛,发丝凌乱,面色苍白。
他抿紧双唇,睁开眼,眼睛被一道强光刺痛,好一会儿才适应。
江澄从小算是锦衣玉食长大的,被关进柴房的三天,算是他生平头一次吃这么大的苦。
每日一顿饭,喝一次水。如今他口干舌燥,头晕眼花,浑身无力。
江枫眠过来的时候,他以为江澄作为身娇肉贵的少爷,被如此教训一顿会跟自己认错,却不想他的眼底满是漠然和哀怨。
江枫眠给他松了绑,让所有人退了出去,才道:“为什么?”
他在问,为什么要帮魏婴逃跑。
江澄淡淡道:“因为我从一开始就不满意。”
“即是一开始便不满意,为何一开始不动手,要隐忍到现在?”
看来江枫眠心里知道,他续娶对自己儿子是有影响的,他以前只是不在意。
江澄眼底浮现一股痛意,低低地笑了。他做的事情固然是为了魏婴,江枫眠的处理方式,亦是消磨尽了他对他的父子情谊。
只有当顾忌一段关系时,人说话才会拿捏分寸,生怕伤了在意的人的心。
当人毫无顾忌,说话便无所谓了。
“因为,我见不得你好。”
“我故步自封,每一天都在怀念阿娘,阿姐在的情景。我这么痛苦,父亲却走出来了,再娶夫人,志得意满,凭什么?”
“我阿娘从未得到的偏爱和温柔对待,您随随便便给了另一个人。你们高高兴兴,我在府里却像个外人。”
“直到有一天,我发现你们原来也是会吵架的,吵得人尽皆知,就像当年您和我阿娘一样。”
“您不知道我有多高兴,我看到无论你怎么做,都只会把别人逼疯。所以,是我跟他说,我会帮他离开。”
江澄已经不在乎江枫眠会不会对他的话有所触动了,他这么说只是想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。
江枫眠一震,他知道江澄跟他合不来是性格原因,没想到的是他的亲儿子对他有这么多的怨恨。
他蹲在江澄面前,看了他一会儿,叹道:“阿澄,这些年来,我究竟何处待你不好?我可曾短过你衣食?你的诗书礼义是谁请先生教的?将来你还会成为江氏商行的继承人,你究竟在不满意什么?”
他顿了顿,“……三娘子,”他说的是江澄的母亲,“你自幼时她便离你而去,多年也不曾回来看你……而你我父子朝夕相处,为何你还是如此怀念当初?”
江澄知道他这辈子和江枫眠是说不通了,只道:“父亲是不是觉得,给口饭吃就是爱了?”
他看向他,突然道:“这么想的父亲,永远也得不到真心。”
言辞恳切,似是也有关怀的意思在,江枫眠听着却像诅咒。
江澄想要站起,一只手放在他的肩头,用力往下压,他被捆多日的手脚酸软麻木,这一下便让他动弹不得,再次跌坐回去。
江枫眠如一座山一样压着他的身躯,也压在他的心上。
江枫眠让他回去好好反思,他的事不用自己操心。
他还说,若不是是魏婴从旁求情,他不会这么快被放出来。
江澄听此双手抓住地上的枯草,屈辱,愧疚,痛苦充斥全身。
江枫眠面对江澄一向是肆无忌惮,他对他于血缘上,于身份上都是天然的压制。
而面对魏婴,他却不敢这样,只得小心翼翼地哄着。
江枫眠去看望魏婴的时候,想起江澄对他说的话,心情烦躁得打碎了一个茶杯。
魏婴蹲下身将碎片拾了起来,放在一边。
那套茶具精美稀罕,可惜打碎了一个就再也不完整了。
“我对你不好吗?”江枫眠突然问他。
魏婴道:“你对我很好。”
江枫眠对他的好在于,即使他犯了错,也没有受到责怪。即使他要跑,后面他也没有再问,一笔带过了这件事。
还在于,温宁温情出去被他控制住了,但为了不让自己伤心,他没有伤害他们。
那些依傍于江家得到安身之处和工作的兄弟们,也没有被迁怒赶走。
只是自此以后,他们都不能接近江府,温宁和温情也不能再回来。
魏婴笑了,他知道只要他接受命运的安排,他们都会好好的,反之……
就连江澄,都已经受到他的牵连。
魏婴木然上前,任由对方将他抱在怀里,“那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?”
是他酷似他娘的身体?还是一个可以让他意淫自己与白月光共同诞下的孩子?
“阿婴,不论你信不信,我只想与你做寻常的夫妻。”
江枫眠说,他想要自己的真心对待。
魏婴毫不意外,毕竟江枫眠如今唯一没有得到的,就是白月光的回顾和爱了。
即使他是个赝品,却也是个和真品关系最紧密的赝品,勉强能满足他的需求和臆想。
“阿婴,别走,留下来。”
魏婴笑道:“你别后悔。”
至此,替身的事也算是告一段落了。
大家主对夫人更为宠爱,几乎什么都顺着他,所有人都看在眼里。
夫人恃宠而骄,行事日渐刻薄,所有人也都看在眼里。
江澄和魏婴的再次相见,两人都没有说什么,目光亦未有交汇,擦身而过。
可他们似乎都看到了,彼此的眼睛暗淡无光。
江澄依旧在暗中谋划着,等待时机,再次救魏婴出去。
他终于彻底反叛,再也不想顾及所谓父亲。
如今魏婴身边空无一人,他便只能安心待在江枫眠给他打造的金笼子里,在对方有空的时候陪他寻欢取乐,忙时孤身站桩。
凉药一碗碗喝下去,终于有一天魏婴吐了,江枫眠连忙请了大夫。
周边的人不免认为他有喜了,就连魏婴自己也搞不清楚,心绪难言。
大夫探脉之后,却说是误会一场,夫人纯纯是药喝多了被恶心到的。
“……”
并言,若是再不能缓解夫人郁结的心绪,往后更难有孕。
魏婴茫然:他心态一向开阔,怎么就郁结了呢?
自那天后,他与江枫眠的气氛更差一层。
为什么是更差呢?只因最近他俩的架越来越多。
魏婴说了,要他留下来,江枫眠便得忍受一切。
以前他尚有顾忌,没有爱,有恩,也会尽量包容。如今什么都没有了,迁就包容自然也不存在了。
魏婴什么都能吵起来,比如菜放咸了要吵,江枫眠人回来晚了要吵,身上带一点酒气要吵,应酬时碰到异性也要吵,然后把他赶出房门。
有的事情只关乎做法,就算是占有欲,也会让人窒息。
魏婴处处管着他,江枫眠一开始是开心的,时间久了就受不了了。
尤其是他不分场合,无理取闹,每次都是刻薄讽刺,声嘶力竭。
泥菩萨也忍不了。
久而久之,江枫眠开始回嘴,和他冷战,也会甩手就走,压着声音和他争辩。
府上的人在这样的气压之下如履薄冰,议论夫人恃宠而骄不知好歹的声音越来越大,甚至传到江枫眠耳中。
能传到他耳朵里的,说明早就传遍了。他以为魏婴听到后会收敛,谁想魏婴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,怎么说他,依旧我行我素,往更恶劣的方向发展。
两人每次吵架真情实感,江枫眠气了半天回去一看,人家早就消气了,吃得下睡得着,看到他还乐呵呵打招呼,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。
是人总有点争论对错的固执,何况是江枫眠这个性子。每次他想说些什么,被魏婴一笔带过,久而久之也憋闷闹心。
“我随便说说,你那么认真干嘛?”
“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。”
闹而不爱,拒绝沟通。
除此之外,魏婴还改了穿衣风格,不着浅色衣衫,时常一身玄衣,用簪子挽成高马尾在府里晃来晃去。
他本是男子,不披散头发,不穿长衫,其实看上去挺俊朗的,也没有女性那种弱柳扶风之美。
他的表情冷峻、凌厉,不笑的时候还会让人有点害怕。
江枫眠却不喜欢,他如今除了相貌,看起来越来越不像藏色了。
问起来时,魏婴理直气壮道:“你不是说你最喜欢的还是我吗?那不论我变成什么样,你都会喜欢的吧?”
江枫眠半个字也反驳不出来了。
突然有一天,江府仅存不多的老仆议论,如今的夫人越发有以前夫人的神韵后,给江枫眠吓了一跳。
曾经和虞紫鸢的那段婚姻,可以说是江枫眠的噩梦。
江枫眠上前呵斥了嚼舌根的人之后,回想起他们说的话时却突然心惊肉跳。
倒是江澄,见到魏婴的机会越来越少,他越怕给父亲发现,给魏婴带来麻烦。
偶尔几次能看到他时,江澄眼睛一亮,又连忙匆匆而过。
怎么说呢……他觉得魏婴这副妆容,还挺好的。
江澄不敢多停留,不敢多见面,甚至不敢看他。
自己一个人待的时候,心里却总是想起那日魏婴握着他的手腕,含泪看他,满眼期待的画面。
以及在后山时,他醒来下意识去抱住他,似是十分信任他,依靠他,僵硬的触感下是一颗无望的心。
江澄觉得自己疯了,他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,想把这些画面驱赶出梦中亦不可得。
他一下下抄起盆里的冷水泼向自己,自我厌弃。
努力许久,他还是忍不住去想:明明在同一屋檐下,他和魏婴的距离却像是咫尺天涯。
真受不了……
隔不久,江府迎来一个不速之客,正是刚被江府回忆起来的上一任夫人。
自和离后,虞紫鸢再也没有踏足江府,江澄有需要可以直接去眉山探亲。
谁也不知她为何会来,但谁也不能阻止母亲来看孩子吧?所以下人只好小心翼翼伺候着,差人去告诉老爷。
江枫眠前脚踏进门槛,听说这个消息后震惊了一会儿,转身就走了。
实则虞紫鸢也不是无缘无故过来,他看到江澄的第一眼就发现他比上一次见面又瘦了一圈,双目呆滞,唉声叹气的。
手里不知拿着个什么东西,看着它形似痴呆。
虞紫鸢当场就炸了,把江澄提起来道:“我听说你爹居然打你,你伤哪儿了?”
江澄看到突然出现的母亲亦十分震惊,连忙把手里的东西往背后一藏,放进了腰带里:“……什么?”
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,也多是嚼舌根的人。
江枫眠对舆论的打击也算十分严厉了,内宅的事没有传出来,但他惩治江澄某种程度不算内宅的事。
也不知府里有别家送进来的商业内奸还是啥的,把这事传了出去,暗地里笑话江家父子不和。刚好酒席上有谁和兰陵金夫人家交好,听了这话又讲给金家的人听,就传到了金夫人耳中。
金夫人知道了等于虞夫人知道了,加上一传十十传百,江澄被亲爹关了一顿,传成江澄被亲爹打得半死。
江澄解释了一通,但因为缺少缘由,显得不可信。虞紫鸢问他和父亲发生了什么矛盾,他也支支吾吾说不出来。
“你……!”虞紫鸢沉默半晌,突然抱住江澄道:“你若实在待不下去,就跟阿娘走吧。”
江澄被抱懵了。
虞紫鸢红着眼睛道:“是阿娘错了。”
他们和离遵循大家族之间的契约,江澄是那个被留下来的冤种。
虞紫鸢想着,好歹江枫眠是亲生父亲,不会苛待于自己的儿子,却不想他这两年连阿澄都虐待了!
初闻江枫眠再婚时,虞紫鸢还是满心愤懑,只想让江澄给自己争一口气。
有的人就算是分开了,想起来还是会恨得牙痒痒,她对江枫眠便是如此。
冷静下来之后,她才想起江澄的难处,想他面对一个不再是家的家的艰难。
她终于想通了,江澄却红着眼睛推开她,“这句话,为什么十年前你不说?”
求阿娘带他走是他半生的期待,梦中的场景发生在此时。
虞紫鸢道:“阿澄,还来得及的。”
江澄如果放弃继承权,虞紫鸢背后的眉山虞氏也是大户人家,带着他走,他的余生也会安然,顶多是当纨绔子弟,只怪她当初没有想通。
这时,不远处传来一阵笛声,幽幽怨怨,忧似女鬼哭泣。
虞紫鸢道:“是谁?”
看江澄的表情,和作为前任的某种敏感度,虞紫鸢一下子想到了来人。
她挑着江枫眠不在家的时候来的,有的人再也不想见到。但对于那个人的新夫人,虞紫鸢倒挺想见见。
“阿娘……?”
江澄看着自家娘亲朝着笛声的来处走去,他有些心慌,又说不出来为什么会慌。
魏婴坐在石桌旁放下笛子,江澄发现他又瘦了一圈,面色黯然。
先前就有人来禀报,魏婴早就有心理准备了,此时看到长得如出一辙的母子俩,还是挺惊奇的。
虞紫鸢冷笑一声,果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,“怪不得……”
魏婴一笑,吩咐人看茶,道:“夫人请坐。”
“江澄,你先下去吧,我和虞夫人聊聊。”
虞紫鸢皱眉:凭什么命令他儿子?
回头去看时,却见江澄忧心地往他们之间看了看,然后转身离开了。
……就这么听话???
江澄忐忑地在不远处待了半天,虽然他也不知道忐忑什么。
傍晚,他娘出来了,面色平静,没有发过火的迹象,看起来情绪挺稳定的。
他也没听到不远处传来不和谐的争吵,不知为何松了口气。
“江枫眠,你好样的……”
虞夫人冷笑一声,却与方才的意味不同,随后竟是叹了口气。
如今,别人家的事她也管不了了,虞紫鸢抬头道:“阿澄,你跟不跟我走?”
她现在越发坚定,江澄待在这里没有好结果。
不知何时,魏婴走到不远处默默看着他们,手指拂过花圃,被带刺的玫瑰划破,顿时鲜血如注。
他皱了皱眉,却没有去管。
江澄亦想了很久,道:“阿娘,如果你十年前问我就好了。”
不,不用十年,哪怕提前一个月问他,他都会毫不犹豫跟她离开。
“现在,我不想走了。”
不想走,是有了留下的理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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