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澄羡】春意深(十六)
十六、款曲
江澄送母亲离开后,不回自己屋,而是折返回了原处。
魏婴屏退了左右,仍然坐在石桌子旁喝茶。
“你,你跟我娘说了什么?”
对,他只是忍不住好奇心,不是特意回来的。
毕竟江澄也实在想不到,有一天魏婴会和他娘坐在一起,而且心平气和说话。
“你说呢?”魏婴歪着身子,狡黠地笑了笑,“我和她能聊的,除了你爹,还有谁?”
“……”江澄自讨了个没趣。
其实一开始,虞紫鸢坐下时的脸色、语气都不怎么好。
当年她虽狠心和离了,但这段婚姻对她的影响极深,以至于到现在都没有接受别人的求亲。
她视藏色为阴影,一个没怎么见过却贯穿她婚姻始终的人,是丈夫求不得又死去的白月光,永远也无法超越。
骤然得知魏婴的存在,以及他与藏色的关系后,虞紫鸢心里依旧有一个结。
她想见见让江枫眠陷入第二春的人,也就是藏色的儿子。
她坐下的时候,许是想试探,许是想嘲讽,直到仔细看过魏婴后,她突然发现没必要了。
萦绕在魏婴周身的气息,对于虞紫鸢来说十分熟悉。
沉闷、无望、想要发疯却强行按捺住的无奈。
良久,魏婴开口了:
“在每个人看来,他是个无可指摘的丈夫。人人都说,能与他结为连理,是我的福分。”
“他在外人前面,与人为善,温和隐忍,对我亦是体贴宠溺,细心深情。”
“谁又知,只有两个人真正相处的时候才会发现,他越是隐忍,便会显得我越是刻薄。他越是克制退让,越显我面目全非。”
“实则,他不过是个在争吵时回避,不肯解决问题,自说自话,看似迁就,却从不认为自己有错的“好人”罢了。”
“他永远不会懂得我真正需要的是什么。甚至,他不会明白,如何去爱一个人。”
“虞夫人以为,当年就算他娶了心心念念的,”魏婴讥讽一笑,“我娘之后,便能和她好好相处了吗?”
“他就是这样的人罢了。”
爱不爱的,魏婴自己不在乎。他想说的是,没有必要把婚姻的不幸全揽到自己身上,即使过程中避免不了犯错,也是两个人共同走出来的路。
江枫眠不是良人,他是个不值得的人。
他的身边人无论怎么换,他自私的本性决定了他没有带给别人幸福的能力。
虞夫人如此,他如此,江澄亦如此。
魏婴想,也许有一天虞夫人顿悟江枫眠不过如此,能放下心结,能走出来,重新拥抱未来。
而自己,却没有那一天。
魏婴站起来,晃了晃身子,江澄连忙把他扶住,闻到他身上的酒气,才发现他喝的不是茶,而是酒。
“你说,我愿意拉一把别人,为什么就没人能拉我一把呢?”
待在江枫眠的身边实在难受,魏婴没办法,只好拼命麻醉自己。
他的酒量其实很好,只是在江澄面前时,心里的委屈和痛苦便似无法抑制。清醒的时候无法诉说,亦没有理由靠近,倒不如糊涂一点。
魏婴近日心态大不如前,他不再为了和江枫眠之间的恶心关系,和江澄刻意保持距离。
以前他克制,他懂分寸,是因为他还知廉耻,知道自己不能惹人闲话,不能对不起江枫眠。
可现在……他知道自己从始至终待在江枫眠的骗局里,一开始的承诺也变成了笑话。
他知道自己并非完全无辜,如今的局面亦是他贪慕虚荣的结果。所以他恨江枫眠,同时厌弃自己。
每天都想死,但总觉得该死的不止他一个。
江澄知道上一次没有跑掉,魏婴重回父亲身边必然难受,却没想到他会这么绝望。
江澄扶着他的双臂,只见他痛苦地紧闭双眼,湿润的双睫微微颤动。
无力感萦绕在江澄心间。
他抿紧起皮的双唇,轻声道:“对不起,那天没能让你离开。”
魏婴睁开双眼,看着面前的人跟他一样红了眼眶,面上满是愧疚和自责,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痛惜心疼。
魏婴现在最需要的或许就是理解,他感觉到了江澄身上存在着和他同等的无力与悲伤,心里突然好受了一些。
“没事。”
至少,他是真心想帮他,也是竭尽全力了的。
魏婴缓缓拂开他的手,看向他,眼中恢复了一丝光亮。
“其实,能认识你,就已经很好了。”
魏婴对他一笑,这话是真诚的,同样也是不含别样情愫,无关风月的。
传入江澄的耳中,心里却如石缝里冒出了新芽,含苞的花骨朵慢慢绽放,他甚至形容不出那种感受。
似万物复苏,似深感荣幸。
从没有人会说能与他相识就很好了,似乎他在他的心里是特别的,独一无二的存在。
待反应过来之后,魏婴的手腕已经被他抓住了。魏婴有些讶异,一时间甚而有些心慌。
江澄眼睛是带怯的,却没有退缩。他缓缓上前,凑到他的耳边,极小声地说道:“我也是。”
“魏婴,我也是。”
自从有了那层关系后,江澄再也没有喊过他的名字。
以至于江澄转身快步离开了,魏婴半天也没能回过神。
他说他也是,也是什么?
也是觉得,能遇到他,是他一生之幸么?
情爱对于魏婴而言,就如同给快要饿死的人笔墨纸砚,显得既没用又占地方。
自那日江澄窘迫逃走之后,魏婴却变了。
他依旧我行我素,怨天怨地,天天和江枫眠吵架,活得像个怨妇。
江枫眠也发现他们的相处状态越来越不对劲,似是重蹈他和虞三娘子第一段婚姻的覆辙,震惊之后伴随的是无法处理。
他对于争端,只会皱眉,隐忍,退让,根本不理解对方为什么要闹得这么难看,为什么一点小事便歇斯底里。
魏婴甚至还经常提起他娘的白月光属性,虽不明指,却处处阴阳怪气。
他和虞三娘的区别在于,虞三娘和江枫眠争吵是两败俱伤,而魏婴怎么闹也不会伤到自己,只会把江枫眠气得头昏脑热。
江枫眠不明白,钳制着魏婴的双肩道:“为什么?你根本不是因为在乎才跟我过不去!”
魏婴亦直言道:“我想让你受不了我啊,直到把我赶出去。”
触及到了矛盾的关键,偏偏这也是江枫眠无法解决的。
他还是觉得,魏婴只是一时想不开。只要自己不放弃,一直对他好,总有一天他会想通的。
“不,我绝不放你走。”
不会和离,想都别想。
不过日复一日的不和谐总是伤感情,让人精疲力尽的。
江枫眠开始频繁出门,每当他不想听魏婴喋喋不休时他就出门。
而在他走后,魏婴也会安静下来,仿佛刚才大吵大闹的不是他一样。
如今他身边也没人,府里的人也是对他敬而远之,偏又暗中盯着他,大抵是江枫眠的吩咐。
魏婴便自己独处,有时坐在庭院,有时去长桥,有时就在一棵树下乘凉,一待就是一整天。
时间久了,他寂寞得发疯,开始跟天上的麻雀,水里的游鱼说话。
他还会把美好的记忆拿出来反复回忆,打碎了再反复想起。
儿时和父母无忧无虑的时光,和劫匪兄弟姐妹们肝胆相照,虽时常吃不饱穿不暖,回想起来却比现在要开心很多。
他最清晰,美好而纯粹的回忆里满是江澄。
教他练剑的江澄,把他当朋友的江澄,守在喜房门外偷偷看他的江澄;
破庙里给他披衣服的江澄,“碰巧”和他撞见的江澄,带他去吃糯米糕的江澄……
他纯粹地对他好,从未想在他身上图谋什么。他同情他,理解他,答应帮他逃跑。
他会小心翼翼地对自己说,自己在他心里亦是特别的。
试问人的一生能遇到几个人,得他一句,能遇到就已经很好了?
这句话虽是魏婴先说的,江澄含蓄的性格不过回了句也是,魏婴却已经懂了他的意思,无需再言明。
同一屋檐下,他和江澄还是咫尺天涯。
江澄却发现,有时候他去看书,去练剑的地方,魏婴会坐在远处,刚好能让他看见的地方。
他看过去,也许他们的距离连脸都看不清晰,他也会固执地看向那个方向。
即使不用说话,无须对视,那一刻他觉得魏婴同样看着他。
江澄便经常去固定的地方,读书对账,巩固剑法,练习六艺。
魏婴也在日复一日的磋磨下,看江澄身影的眼神日渐痴迷。
他们以一种抽象纯洁的形式陪伴着彼此,仿若灵魂知己。
直到那一日,夏季的暴雨突然来袭,淋漓尽致地下了一整天。
大家主在荆楚的另一个地方做生意,这一场雨估计会耽误他两三天的行程,再说最近家宅不宁,也没什么好急着回去的。
地面上积满水洼,裙裾衣摆拖尽水里湿乎乎的,也没人愿意出门。
给东厢房的夫人和西厢房的少爷送完饭后,底下人犯了懒,老管家做主给他们放了半天假,让他们提前回去休息。
入夜时,府中上下早已安歇,万籁俱寂。
只有暴雨不遗余力地敲打在地面上,让江澄十分心烦。
他默默在想,其实今天挺适合逃跑的,他要不要去找魏婴?
他们七八天都未必能正面见上一回,江澄觉得今年的时间流逝得特别慢。
他一直在找机会让魏婴逃跑,只是性格使然,没有把握之前他不想说出口,让魏婴白高兴一场。
自下暴雨起,江澄一直等天黑,纠结了半晌还是从床榻下面的暗格里拿出包袱,里面是他给魏婴准备的盘缠。
他打开门,却见外面早就站了人,江澄愣了愣。
印象里,魏婴从未来过他的房间……是不是他也想到了今日时机最好?
却不想魏婴偏头看向他的包袱,似笑非笑,“你要离家出走吗?”
调侃过后,魏婴擦着江澄的肩走了进去,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。
江澄脑子一团浆糊,下意识关上门回头看他,“你,你怎么突然过来?”
魏婴答非所问,看着案上摆放完整的菜,道:“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吃饭?菜都凉了。”
江澄纠结了一天当然没空想吃饭的事,听此才有些饿了。他坐到魏婴对面,挣扎片刻还是道:“我不是想离家出走,我是想为你……今夜你若想离开,是最合适的时机。”
魏婴把自己提来的酒放上来,道:“今夜做什么都挺合适的。”
他给江澄倒满一杯酒,道:“你猜为什么你爹不怕我跑?我一直受他胁迫,若我走了,这些年跟着我的兄弟们怎么办?”
江澄沉默了,江氏商行老板的权势当然算不得只手遮天,但魏婴的手下或多或少是有案底的,若他爹小题大做,很轻易就能把这些人送进大牢。
江澄以前着实没想到江枫眠会用这样的手段留住魏婴,恨恨道:“我原以为他只对我这样。”
无论喜不喜欢,忤逆就是不行。
魏婴轻声道:“我们不要再提他了。”
“……”江澄突然不敢抬头,他总觉得今日的魏婴看他的眼神格外柔和。
魏婴把酒递过去,道:“陪我喝一杯。”
江澄犹豫了一会儿,抬起酒杯一饮而尽,双手微微发颤。
魏婴这才笑了起来,出色的姿容如初见那日一般,久违的明媚动人。
“我来是想问你几个问题,那天你为什么不跟你娘离开?”
魏婴默默从江澄对面挪到了江澄旁边,干脆把酒倒进了碗里,和江澄拼酒。
江澄的酒量其实也不错,但他一杯上脸,此刻双颊看起来红扑扑的,好像醉得很快。
魏婴便抬手戳了戳他的脸,小指头拨弄了一下他长长的眼睫。
江澄截住他的手,抬起碗一饮而尽,开口时再无顾忌,“我是……看你可怜。”
“答应了帮你离开,我还没做到。”
魏婴笑得更开心了,“难得有人这么用心对我。”
“我以前以为,我不稀罕别人的真心真情,经过了这段时间我才发现,我还是很稀罕的。”
是真心实意,不是为了别人,也不把他看作别人,只是为了他。
酒过三巡之后,魏婴又随便问了几个小问题,江澄答得都很诚实。
只是酒喝得越多,江澄发现自己周身发烫,体内体外都热得很,身边人吐纳出来的气息也是热的。
他解了衣领上的扣子,面颊红扑扑的,像熟透了的苹果。
魏婴这回揉他的脸,江澄只觉得他的体温好冰凉,连忙握住了,往自己额头上贴。
魏婴见此干脆坐到了他腿上,搂着他的脖子,像半月前他对自己一样,凑到了他的耳边,声音磁性诱惑,“对了,你以前应该没有过……吧?”
“会嫌弃我吗?”
江澄喉咙哽了哽,伸手搂住对方的腰,贴紧了。
他心里突然升起一股难言的悲伤,脑子模模糊糊的,“魏婴……”
魏婴愣了一会,倒没想过江澄还能喊出他的名字,“怎么了?你是不是醉了?”
“你醉了,但我清醒得很。”
江澄抱紧了他,含糊道:“如果多年前,是我救的你就好了……”
魏婴投怀送抱的动作一滞,眼角划过泪珠,被江澄吻去,“那我也跟你说句心里话。”
“我有悔。”
“悔在新婚前夜,没有答应跟你离开。”
“我后悔没有相信你……”
话音徒然截断,以唇封缄。委屈化为泪珠,被另一个人吞入腹中。
天乾的信香停留了一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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